“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,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……”
歌声从那只滑落的耳机中透出,那个女孩默默地伏在那个巨大的树墩上。嘀嗒,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,滑过白皙的脸庞,与年轮一同,一圈一圈,晕染开来……
我是一棵树,一颗东陶村的老杨树。站在这个小院中,八十年还是九十年,我记不太清了。但我记得,我看着那对夫妇搬到这里,以及,他们的儿子、孙子、重孙子的成长……
几十个春秋,无数个日夜,我看着那对夫妇从壮年成为老人,我看着他们的子女由孩童变为老人,看着他们的孙子从婴儿到青年,又看着这群孩子一个个离开这穷乡僻壤,带着他们的父母离开这偏远的农村,最后,又只剩下这夫妇二人,柴米油盐,过着如死水般宁静的日子,一天天,一年年……
一年中,也总有那么几天是热闹的,热闹的让我记忆深刻,特别是这十几年。每次那个粉嘟嘟的女娃娃,带着稚嫩而灿烂的笑脸,飞奔进这充斥着土腥气的院子里,我都不曾忘记。
那是2001年的隆冬,老夫妇的儿子孙子回来了,带着一个酣睡在厚厚的花襁褓中的小娃娃。大人的欢声笑语中,一阵阵响亮的啼哭声,让这个冬天有些不同。从那天起,那老妇戴上了顶针和老花镜,拿起了针线布剪,数着日子,凭借着经验和手掌,带着长辈的关爱,制出了一件件小衣服。那老夫,也带上了老花镜,拿出锥子楔子麻绳,凭借着记忆,刻出了一个又一个木雕。每当坐在我的树荫下,互相展示自己的心血,便会心一笑,他们坚信,那娃娃会喜欢。
那是2004年的春节,几近两年的分离,增添了相见时的欣喜。大年初一,当这对老夫妇听到那奶声奶气的“太爷爷、太奶奶,新年快乐”时,他们将两张红红的人民币,放进红红的红包里,塞在那个穿着红色花袄的小姑娘红红的手里,尽管他们并没有多少积蓄。看着那个可爱的女娃娃,在院中奔跑,在院中欢笑,在我脚旁的小沙堆上玩耍,老人笑了,风笑了,连同我也笑了。
从那时起,每当春节来临时,那对老夫妇会骑着他们的电动三轮车,赶到集市上,买些果子、奶糖、饮料、水果,盘好鸡蛋韭菜饺子馅,切好番茄并撒上白糖,然后静静地坐在我脚旁,等待着一双小手推开破旧的木门,然后呼喊一声“太爷爷!太奶奶!”
那是2007年的中秋,沉默许久的电话突然响起,打破了宁静,也惊醒了院中的我。
那老爷爷接通电话后,满脸欣喜,走到院内,大声地告诉老奶奶:“他们一会儿都回来啦!”欣喜之余,是手忙脚乱,用已不再灵活的手脚,做出了一桌儿孙们喜欢的佳肴。他们记得,儿子不吃肉,孙子喜欢炒鸡蛋,孙女不吃茄子,重孙女钟爱糖拌西红柿。老夫蹒跚地跨过门槛,走进昏暗的屋子,打开了绕在我矮枝上的灯泡。待院门被推开,四世同堂,围坐在我脚边的餐桌旁,与圆月共度佳节。
后来,儿孙们忙工作、忙学业,一年除了春节之外,似乎再也没有看见他们出现在这小院中。我所扎根的这一小片黄图上,依旧只有老夫妇二人。
那是2011年,腊月的最后几天。那天,天色阴沉,寒风刺骨,我看着这对老夫妇骑着电动三轮车离开,却没见带着年货的他们回来。我等了5天,等来的是黑色的灵棚和裹着孝衣的人,以及那个女娃娃,可她却再不是那般红润,而是惨白。
她哭了,就在我的脚庞,在这被哀乐声包围的黑夜中,嚎啕大哭,却没有引起丝毫注意。她哭那自以为是的孝顺,哭那些被她丢弃的木雕,哭那个她今日才知道的名字,那位老爷爷的名字——陶丙寅,哭那位她始终不知道名字的太奶奶……
灵车带走了那两口棺。又有人因为“风水”,砍走了我的上身,听说它被拉到了家具厂。那个女娃娃,哦不,是那个姑娘,静静地趴在我残体的表面,任由耳机中的嘶吼声穿出,她用手抚摸着我的残体,顺着我的年轮,一圈圈,一遍遍,不理会满脸的泪水。然后,她起身,跟着她的父母,走了……
而我,带着我的根和残体,在这静的可怕的小院中,慢慢腐烂。就像,那对老夫妇一样,慢慢腐烂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