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分家后，狗娃夫妻搬进了生产队的办公室。还真买了辆拖拉机，每天能挣三十多块钱哩。却并不快乐。他们时时惦念着老父亲。出车一回来，就去看。
常俭老汉给儿子啥也没给。儿子也没下话要。下话要，怎么能不给呢。他心里更痛怨更担忧了，你买拖拉机是活人过日子吗？这是引火上身！常俭老汉可以坐下吃，但他要做。脚上这鞋，大拇趾都露出来了，鞋底透了，他不换上儿媳妇做的那双新的，却在里边垫些废纸。走路时脚步由咚、咚变成了扑沙扑沙。腰越发弯下去了。头却努力向上昂着。布满担忧痛苦的眼睛迷惘地望着。跟先前一样，回家时，他胳肢窝总要夹梱拾的柴火或撅的牛草野菜。空着手，他是不进门的。快到家了，手若还空着，昏花的眼便极力寻视起来。突地眼睁大了，侧身不远处有个半截砖头。有用的，连茅房外的土疙瘩也有用上的时候。他捡了起来。这才往家走……
常俭老汉病倒了。儿媳给他喂起了鸡蛋面条来，他痛苦地咽下一口，就再也不张嘴了。后来，他说，给我，做碗，玉米糊糊。儿媳一听，泪刷地涌了出来。玉米糊糊端来了，他吃了整整一碗。
狗娃把名医请来了。医生仔仔细细做了检查，拉狗娃到院里，很有把握地说，是晚期食道癌。他有啥愿望就满足他。这样或许能长些时日。狗娃眼泪汩汩往外涌。他跪到爹跟前，爹呀，往后我听您话。咱合家吧！
五
老人笑了，仿佛好多了。他仰卧的身子侧过来，说，老社会，地主耍威风，显富贵，可教土匪烧死了，折了财折了命。六四年上，咱靠卖吃食盖起了大砙房，整天兴的像笑面佛，可教人家新划了富农。文化大革命我游街挨批斗，你娘被逼得上了吊……他老泪纵横了，狗娃呀，啥时都嫑显富，面面上甭太兴了。只要平平安安过下去，比什么都好！活人过日子要谨细哩。没了难的很呀！那年年馑……狗娃夫妻早泪涟涟的了。常俭老汉又微弱地说，你把车卖了吧！是哀求，不，是命令！狗娃深深点了点头。
狗娃真把车卖了。连同挣的钱，一分没动交给了爹。
常俭能起来转游了，看到活儿，眼痒手痒心更痒，于是干起来。儿子儿媳劝阻，但他还是要做。他接过儿媳双手递来的玉米糊汤，舒心地吸了一口。嗯？饭到了喉咙依然像被什么挡着，硬一下咽，疼痛难忍。以前是气聚在这儿了，现在没了气，心里也坦然了，倒严重了呢？唉，欠粮食，我也吃不下粮食了。轰地一下，他明白了缘由，阳世没我粮了！粮世{食}粮世{食}，没粮就没了世。怪不得哩，地里打不下粮食，是我没粮了。吃娃娃们的粮，娃娃们自然不听话了。经过反复思考后，他把儿子儿媳叫来，教他们跪下。狗娃夫妻茫然地做了。常俭老汉问，往后嫑显富，嫑太兴；要谨细。能做到吗？狗娃夫妻点了点头。老汉这才告诉儿子儿媳，在破厦房的中堂第六根椽対下来的脚地土缝缝里，有他积攒的五千元钱……
狗娃夫妻被惊呆了！片刻后，狗娃大哭起来。爹，您的老衣{寿服}、棺材，说没钱置。可您攒这钱做啥呀？！儿媳也哭说，爹呀，我用我娘家给我的钱，给您扯了件上衣，在缝纫部做好，您不穿不说，还把我骂了一顿。您这是图的啥呀？！啊爹？！
狗娃夫妻背着爹，商量置老衣和棺材之事。有人急急跑来说，你爹出事啦！
狗娃奔到出事处，一下扑到满身血的爹身上，恸哭起来……
汽车司机脸刷白……
用肇事汽车单位给的老衣、棺材和一千元钱埋葬了老爹之后，狗娃夫妻思考着，这往后的生活，是恪遵爹的“嫑显富，嫑太兴，要谨细”的遗嘱呢，还是走自己该走的路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