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舍味儿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里都是特别的,独有的,没法儿复制的。独一份儿,这才是一个作家最棒的、最有价值,甚至永恒价值的地方。
老舍味儿不是哪一种或两种味儿。要是有人决心模仿他,学得一两种味儿,学得一两分像也许是可能的,可是要学到十分,学到惟妙惟肖不可能。因为这个味儿是由好多种味儿交汇在一个人身上的,非常难得,非常奇妙,绝对不可能重复。
地道的老北京味儿
读过老舍作品的人,头一个突出印象,往往都是那浓浓的北京味儿。这应该是构成老舍味儿多种元素当中首个重要成分,而且是一时都没有离开过老舍的特点。京腔京韵,北京的人、北京的情、北京的事、北京的景致、北京的风俗……合成一股说不清、道不明,却又实实在在感觉得到的令人陶醉的北京味儿,它和悠远深广的中华文化大动脉相通,无比珍贵。
在老舍所有的京味儿作品里,最能代表老舍,最有老舍特点的应该是那种老北京味儿。
老北京,是他最熟悉的生活,最主要的写作题材,最钟情的世界,是他灵感的源泉。一写到老北京,他劲头就来了,激情就来了,灵感也来了,这时,地道的老北京味儿也就出来了。老北京的可亲可爱之处让老舍忘不了,那是化进他灵魂里的东西。不是老的北京他也写过,味儿就差多了。
不妨拿出大家熟知的两篇散文对比一下。
一篇是1936年在山东写的《想北平》。记忆里的老北京是他心灵的圣地。他说:“真愿成为诗人,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,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。”“面向着积水滩,背后是城墙,坐在石头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叶上的蜻蜓,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,心中完全安适,无所求也无所怕,像小孩安睡在摇篮里。”他把对北平的思念写得如醉如痴,几乎落泪。连我们读着的人也忍不住要落泪呢!
《我热爱新北京》是1950年同题材的散文。他写了“下水道”“清洁”“灯和水”三个部分。他使劲把感情加了进去,然而却完全是篇理性的文章。它少了老舍特有的灵气和抒情的魅力,少了北京的独有的诗意和韵味,与《想北平》很难相比。
老舍1949年从美国回来以后,年龄大了,腿又有病,身份也不同了,他不可能像25年前一样,实实在在地融入普通百姓的生活里,写出来的尽管还是京腔京韵,那原来的味道就大大打了折扣。但是老北京还活在老舍的心里,《茶馆》和《正红旗下》就是证明。他写的是先前的事儿,老舍这才找回了老北京的原汁原味。
当然,老舍作品京味儿的最主要载体应该是语言。古都北京,它的方言本来就有很深的历史和文化积淀。老舍继承着曹)芹等前辈大师,用一生来提炼北京话,让它成为更有艺术性的文学语言,这是他了不起的一大贡献。打开老舍的书,不管哪一本,那语言先就给你送来了一股醇厚的京味儿,这大概是读者共同的感受。
与生俱来的穷人味儿
上世纪初,新文学刚刚起步,一些文学家不约而同地看上了人力车夫。在我手边就有胡适、徐志摩的诗,有鲁迅和郁达夫的小说。或出于人道精神,或出于“为人生”,或出于“浅薄的社会主义”(郁达夫语),这些好心的作家都想写写受苦的劳动者。可是在城里住着的知识分子生活圈很窄,他们最容易接触到的劳动者大概就是人力车夫了。
徐志摩在《谁知道》里是这样写的:
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,
一堆不相识的褴褛的他,使着劲儿拉……
左一个颠簸,右一个颠簸,
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。
郁达夫的小说《薄奠》这么说:“我不坐洋车则已,若坐洋车的时候,总爱和洋车夫谈闲话,想以我的言语来缓和他的劳动之苦。”
他们的确是同情着洋车夫,但都是自上而下地俯视着。鲁迅的《一件小事》与他们有所不同,是敬佩,是仰视着那位向前走去的车夫的越来越高大的背影。
值得注意的是这几位的写法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都采取第一人称,是从作者的角度观察和描写洋车夫。为什么呢?我推测,这么写的一个好处,是可以躲开对车夫内心的直接描写,因为这些人心里细微的东西作者们恐怕把不准。
轮到老舍带着他的《骆驼祥子》登场了。老舍的胆子可大得出奇:一,要写就写长篇;二,写他一辈子的事;三,用第三人称,全知全能的视角;四,让祥子笨嘴拙舌,爱在心里琢磨事儿,这就需要大量的心理描写。
这几点,每一点都是挑战,但他写得极其成功。重要原因就在于他本身是在穷人圈里长大的,在许多地方他是借祥子吐自己的不平之气。所以,他对祥子,与其他几位大家不一样,他不是俯视,也不是仰视,他是平视。
我一向反对“出身论”,可是在老舍这儿,你真的不能不承认出身的重要。他的全部作品脱不开穷人的视角,当然就脱不开穷人味儿。
或隐或显的旗人味儿
我在北京上小学的时候,多次听到这样一个带着民族歧视的段子:
“你是哪族人?”“我是旗人。”“人家骑马你骑人?!”“我在旗。”(“在”是属于的意思。)“你再骑我打你!”
说这话时,已是20世纪40年代初,可见“驱逐鞑虏”留下的民族歧视之深入人心,旗人的地位一落千丈,原来的旗人家族一个个改了姓,尽量把出身藏起来。下层的旗人生活更惨,沦落到社会的底层,过着屈辱的日子。后来溥仪不争气,投降了日本,更让所有旗人抬不起头来。但就在老舍遮蔽了其旗人身份的很多作品里,还是有着不少旗人的东西。那些人物的名字、性情、命运和习惯,都与旗人这个根脉连着。祥子,没给他一个姓,正是来自旗人“对外示名不示姓”的习惯。祥子没有姓,这个悬念里,就含着不便说出的旗人的感情。
再看看《微神》,它的主人公原型是大善人刘寿绵的女儿,老舍的初恋情人,当然是旗人。刘姑娘的实际结局是父亲破产后,随母出家当了尼姑。在小说里,却把结局处理成沦为暗娼,这就反映了更广大旗人底层女性的命运。
到了《四世同堂》,老舍挑明了要写旗人,代表人物就是小文夫妇,清朝侯爷的后代。他俩和聚在他们家里学戏的男女老少,正是这一社会群体有声有色的写照。及至1961年末动笔的《正红旗下》,简直就是旗人社会最集中的全景了。
知道了老舍的出身,再来读他的作品时,我们就会常常从人物、环境、风俗、礼仪等等方面,感觉到旗人文化的味儿,尽管这个味儿常常是和汉文化融化在一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