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乡情更怯现代散文

2020-04-26散文

  天宝来了,父亲说,我哦了一声。父亲又说,给你带了一只鸡,我又哦了一声。电话那头的父亲沉默了片刻,希望我能说些什么,但我什么也没有说。父亲的沉默,我懂,而父亲也懂得我的沉默。

  我明白天宝的来意。天宝是堂哥的儿子,刚在一所民办高职学了三年的会计,那只长途跋涉的鸡,是请我帮天宝找工作的。我怀疑这是父亲的主意,在父亲看来,送任何东西都不如送一只鸡,我也不会接受比鸡更值钱的东西。堂哥是个老实人,黑而且瘦,因为长期抽烟的缘故,一口痰始终呼啸在他的喉咙里。堂哥说:老弟,咳、咳——,你要找一个能坐办公室的事。堂哥还说:我就这么一个儿子,咳、咳——你知道的,咳、咳、咳——,我低头抽烟,偶尔抬头,看着堂哥咳得彤红的脸。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,半百的堂哥显得比父亲还要苍老。他在等着我的回答,脸上漾着乡下人常见的那种卑微的微笑。白白净净的天宝其时正靠在门框上抽烟,嘴角含着胜券在握的微笑。然而天宝的胜利遥不可及,他的父亲过高地估计了我的办事能力。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中部城市,我无法帮一个高职学历的会计找到一间属于他的办公室。事实上,也没有一间办公室在等着一个高职学历的会计。然而这些话我说不出口,一旦我说出这些话,等着我的,将是堂哥更为剧烈的咳嗽。我不忍再听堂哥的咳嗽,堂哥再这么咳下去,迟早会把肺咳出来的。

 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堂哥,除了答应,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会说什么。堂哥于是满意地走了,他把天宝留了下来,仿佛只要我今天打一个电话,天宝明天就可以上班。我苦不堪言,捉着手机发了一整天的呆,一个电话也没有打。我不知道这第一个电话到底应该打给谁,我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。我承认自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。事实几乎是明摆着的,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?

  算起来,堂哥已经是第六个找我办事的乡下亲戚了。这还不包括那些八竿子也打不着边的同姓族人、远房亲戚和拐弯抹角找来的村邻。他们托我办的,不是找工作,就是上大学;不是上大学,就是找工作。乡亲们当然也知道一些“游戏规则”,他们说,需要花钱的时候,你提前告诉我……但乡亲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,钱确实能办成一些事,但有些事,钱未必办得了。大前年,马术的女儿考了三百分,连最低的那一档录取分数线都没有达到。马术说:需要多少钱,你尽管开口,但一定要上正规的大学。这事,我办不了。马术是看着我长大的,照说这个忙我应该帮,但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。财大气粗的马术于是接连说了三个“够不够”,最后一次报给我的,是六位数,“我不相信十万块都搞不定一所学校!”马术的语气显然是生气了,事实上,我一拒绝马术就生气了。在这些乡亲们面前,我似乎不能拒绝,也不该拒绝,我一拒绝,他们就有足够的生气的理由。可不拒绝我又能怎么办呢?——在乡亲们的眼里,工作就等于一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冬暖夏凉的办公室,等于每个月的工资不少于四位数,还等于一个城市户口,如果再把眼光放远一点的话,那就还等于一个城里的媳妇或女婿……在这个城市,我已经混了十五年,在十五年的时间里,我确实积累了一些人脉关系,但我的人脉关系还办不了乡亲们要办的大事,这些大事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人脉关系。在我用十五年时间积累的关系网里,有商人、自由职业者、新闻工作者、编辑、作家、公务员、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……惟独没有乡亲们需要的那种关系。我搞不来乡亲们需要的那种关系。事实上,我的手机里也有“关系”们的电话号码。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从没有给“关系”们打过一个电话,甚至没有发过一条短信。对我这个人来说,“关系”只是手机卡里的一组组数字,和日常生活毫无关系。

  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,我没少挨父亲的责骂。父亲说:山不转水转,你不找人家,事情怎么能办成?父亲骂:打断骨头还连着筋,别忘了你也是乡下人……如此等等。在乡下的亲戚们看来,我已经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,以至于不愿意为他们去办这些事情。这些背后的责难不难想象,而父亲,根本就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背负这样的骂名。父亲其实是知道一些的,在短短的几年城市生活里,父亲多少体察到一些城市的冰冷和无情。几颗小白菜就要一块钱,少一毛钱都不行,而在父亲的牌楼小村,小白菜遍地都是,谁家要吃谁去挖,甚至不需要告诉主人。小村里剩下的,净是些妇女、病残者、老人和学龄儿童,地里的菜蔬和稼禾,家里的钱财和物件,没有人担心。担心其实也是多余的,岁月都老了,小村没有进过一个陌生人。牌楼似乎被世界给忘了,同时被遗忘的,还有一批默默离世、黯然老去的老人。乡亲们享受着这样的被遗忘,被遗忘仿佛是一个安宁的梦,直到儿女居然也考上了大学,他们才猛然惊醒。哦,祖坟终于冒烟了,祖坟冒烟的人家于是做起了另外的梦。

  另外一个梦里冬暖夏凉,另外一个梦里衣锦还乡。乡亲们不知道,梦想其实是代价的同义词,梦想和代价通常是一个意思。小曾说:大学不都在扩招么?小曾只知道大学在扩招,却不知道在大学扩招的背后还潜伏着重重的危机——扩招确实使更多的学生迈进了大学的校门,但同时也使得失业大军不断扩容。天宝就是扩招的受益者之一,但也是受害者之一。这个料峭的春天,我看见一大批“天宝”挤在人才市场的过道里,他们表情茫然,不知所措,在几场招聘会之间来回奔波,连一个机会也不愿意放过。和“天宝”们抢饭碗的,是“80后”、“90后”农民工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这批新生代农民工比“天宝们”掌握着更多的技能,他们知道待价而沽,适者生存,知道从“珠三角”转战到“长三角”。一些正在崛起的中部省份的“用工荒”,准确的说法应该是“技工荒”,正是这批新生代农民工创造的杰作。而“天宝们”却不懂得这些。他们刚刚走出象牙塔,盲目到无知,自信到无知。在“天宝们”眼里,“世界”就是他们在象牙塔里看到的那番景象。一迈出校门,他们就开始指点江山了,广阔天地,他们必将大有作为;广阔天地,要是没有他们投身其中,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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