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念变成怀念的散文(2)

2018-11-13散文

  我从此不再想念、怪罪我的父亲。我有了新的名字,新的生活,开始了自己的新征程。

  但我又开始想念另一个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——我的姥爷。

  二

  我的姥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。

  我的姥爷也是很优秀的人。他个子一米七五,不算高,但也不算矮;皮肤也是白白的,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农民身份,方方正正的大脸,只是眼睛小了点。

  别人对我姥爷眼睛的评论是:一条缝,不仔细找几乎看不到。我不承认,在我眼里,姥爷的眼睛小得恰到好处,只能看到我一个人的优点,其他的小孩子想从姥爷面前卖乖——没门!姥爷会视而不见,透过许多的身影走到我面前把我抱起来,叫我宝贝。

  对于别人对我姥爷性格的评论,我也一直不去苟同。别人会说我的姥爷太严肃,在他脸上轻易见不到笑容。但我眼里的姥爷一直笑眯眯的,就是我淘气的时候,姥爷也会笑着说:“宝贝,乖,你淘气的样子真可爱。”

  有一个例子最能说明姥爷对我的偏心。

  我的姨妈们约好一起来看生病的姥姥,姥爷杀掉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。贫穷时代的贫穷家庭,鸡肉应该就是最好的美味佳肴了。厨房里香味飘出来,我和表姊妹围上去,眼巴巴地盯着姥爷。姥爷张开双手往外哄:“出去,都出去。一会儿吃饭时一起吃。”大一点的姊妹们失望地往外走,最小的表妹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。姥爷慢悠悠地舀出半碗肉放进菜橱里说:“这些是给你姥娘留出来的,锅里的一会儿吃饭时吃。你两个出去吧。”表妹不情愿地转过身,但我还是不动地方,因为我看到姥爷说话时冲我眨了眨眼睛。嘿!我心里美滋滋的,知道姥姥牙不好,菜厨里的那些肉是留给我以后吃的,而且表妹一出门……

  没想到,表妹也挺聪明,看我没动地方马上转身往回走,一下子挡在我面前,对着姥爷手里筷子上夹着的肉张开了嘴。

  “哎呦,太烫了,你吨吨姐姐不听话,用这块难吃的肉烫她的嘴。”姥爷的筷子越过表妹的嘴,来到我面前。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,表妹放声大哭。

  姨妈听到声音跑过来问:“宝贝,怎么了?”

  姥爷低声说:“这孩子真不懂事,跑到这里要肉吃,我怕太烫烫着她,让她吃饭时吃,她就哭了起来。”姨妈看了看锅里的肉,又看了看正在吃肉的我问:“吨吨,你就不怕烫吗?”

  我笑着说:“不烫,我看见姥爷给我吹了。”说完把啃完肉的骨头递给表妹,表妹不哭了,接过骨头啃起来。

  姨妈在姥爷身上捶打了几下,笑着说:“爸,你呀!你这个偏心的老头,把我刚才给你的钱还我,我回去自己买上三五只鸡给我孩子炖炖吃。”

  姥爷嘟囔着说:“这么多孩子要是挨个分,等不到吃饭就连骨头也看不到了。再说吨吨最懂事,这不,不用大人说,就把肉给你的孩子了吗?谁的孩子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些?”

  我忘记了自己当时有多大,对这件事的记忆也很模糊,但母亲和姨妈一直把这事当做笑话去说,我也就永远记在了心里。

  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慢慢知道了姥爷是个命苦的人。姥姥生了七个孩子,年轻时身体就不好,听说有了我最小的舅舅后,就不能再干力气活。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姥爷操心,姨妈舅舅都长大后,姥娘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。我母亲是家里的老大,我因为超生被送到姥姥家时只有一个月。可以想象出来,姥爷在伺候姥姥的同时再伺候我,还牵挂着舅舅、姨妈们的婚姻,心里的压力有多大,也难怪外人在他脸上看不到笑容了。

  姥爷的为人,我从周围人的谈话中可以听出来。他除了不善言谈和对我偏心外没别的缺点。他对姥姥照顾得无微不至,针线饭食活都会做,饺子包子做得比姨妈们做得还可口。从我记事时起,除了母亲和姨妈偶然碰到帮忙,我和姥娘的衣服都是姥爷来洗,家里的被子也都是姥爷拆洗后自己重新缝上。这些也不是因为我的母亲和姨妈舅舅不孝顺,是我姥爷干净整齐惯了,有事自己独立,不愿给自己的孩子添负担。

  三

  我回到父母身边后,因为我们姐弟三个都上学,母亲又没有工作,父亲身上的负担更重了。为了孩子的前途和一家人的温饱,父亲辞去工作,下海经商。

  此后不能再看到父亲正常下班,更不能看到他像以前那样坐下来和家里人吃饭聊天。

  父亲忙起来,每天都很晚才回来,有时回家就睡,有时醉醺醺地在母亲的唠叨里发牢骚,诉说生活的艰难。

  商场如战场。十几年的商场生涯后,父亲并没成为富翁。我高中毕业那年,父亲又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,决定用这些年来存下的全部资金盖楼开饭店。当时正赶上地皮、物价上涨,楼盖起来后严重超支,欠下了半座楼的外债,又加上装修投资,饭店开张时,我们家已经债墙高垒。

  姐姐在外地上学时爱上了一个外地男孩,远嫁他乡;我报了父亲当年的专业去学医;弟弟还在上初中。

  在家无事可做的母亲帮着父亲经营饭店。

  母亲没文化,思想也跟不上时代潮流,看不惯客人的大吃大喝,不理解员工们多收获少付出的消极心理,更舍不得投资去笼络取悦客人,留住回头客。所以饭店的经营状况一直入不敷出,走下坡路,形成了恶性循环。客人越来越少,要账的却越来越多,住店吃饭的都成了赖着不走的债主。而我姐弟还都自身不保,不能为父亲分担一点重担,我看到父亲越来越阴沉的脸和终日舒展不开的眉头,也只有暗自嗟叹。

  关于父亲的最后一次人生选择,他从没对家人表白过。一个人默默地开始,默默地承受,默默地陷进了难以自拔的泥潭。当我大专毕业,怀着将要走向工作岗位的欣喜回家时,母亲对着我号啕大哭的那一时刻,我才知道,不只是新盖起的楼房,连同以前一家人拥挤在一起的那个小院,都被父亲卖出顶债了。以后我们一家不得不带着最简单的家庭用具,去住出租房了。

  住到出租房里后,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,鬓角出现了些许白发,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。

  在母亲的唠叨和父亲的叹息中,我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。父亲发财心切,听信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的话,参加了传销组织,把我们家的新楼和老房子全部抵押贷款投资进去,越陷越深,现在即使变卖了全部家当,仍然没填平窟窿。  父亲换了手机号码,闭门不出,开始了长久的沉默。

  职业的敏感让我开始担心父亲的身体健康,每天下班后就找话题和他聊天。但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,而且饭量越来越小,越来越瘦,最后每次吃饭表情都痛苦不堪。我执意要求带他去医院检查,他坚决不肯。看到我眼里心疼的泪水,父亲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来。

  “亚杰,你爸我自己做过医生,身体有没有病我心里清楚。我曾经是风风光光,备受尊重的人,只因一步走错步步错,东山不能再起了,我不甘心啊。”

  “爸,还有我呢,还有姐姐和弟弟,我们家不会这样破落下去,你不能失去信心。”我握住父亲已经消瘦、不再温暖的手。

  “孩子,我是觉得自己太失败,对不起你们,对不起这个家。现在一切对我来说都太晚了,我的心已经死了。”

  我打电话召回了姐姐,和弟弟一起强行把父亲送进了医院。但父亲进了医院后一切都不配合,开始绝食抗争。

  对于刀枪不入的父亲,除了痛哭流泪,我姐弟三人想不出任何办法。

  “回家静养吧。”医生终于把这句让人绝望的话说出来。

  四

  姥爷的晚年生活是幸福的。

  舅舅们都靠自己的能力成家立业,姨妈们的生活也很幸福美满,当年深得姥爷宠爱的我也有了回报姥爷的能力。

  逢年过节,姥爷的屋子里都会堆满了人。水果、牛奶、鸡鸭鱼肉堆满了姥爷的茶几。有人往姥爷的冰箱里塞东西,有人拉着姥爷换新买的衣服,更有大小不一的红包往姥爷兜里塞。这时我才注意到姥爷的眼睛确实有点小,笑起来几乎找不到。他哈哈大笑着说:“红包和零食留下。吨吨,领着孩子们,把菜拿到你舅舅那屋去吃。”俏皮的小表妹揭姥爷的短,“姥爷,一样的外甥外甥女,为什么只喊吨吨姐姐一人的名字,把我们统称为孩子们?难道我们没有名字?”

  姥爷不生气,笑着回答:“就你这孩子多嘴,少说一句还会把你当哑巴卖了?”

  五

  2012年对我来说是灰色的一年。

  五月里的最后一天,我年仅五十九岁的父亲满怀遗憾,永远地离开了我。

  八月中旬,我八十八岁的姥爷也告别了这个世界。

  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亚杰,记住爸的教训,踏踏实实做事,诚诚恳恳对人。”

  我见姥爷最后一面时,姥爷已经迷糊了一个月。一个月的时间里,姥爷不认识任何人,经常把人认错。但姥爷认得我,从来没在我面前叫出过别人的名字,只会把别人叫成“吨吨”。

  五年了,五年的时间淡漠了许多,但丝毫没有淡漠我和父亲,以及我和姥爷之间的那份感情。

  以前见不到父亲、姥爷时,我心里是满满的想念,有期待,有希望。

  这五年以及今后的所有时光里,我对父亲和姥爷的感情已经不再是想念,变成了融进无穷悲伤和绝望的怀念。

  当我想到想念变成怀念这几个字时,已经难以自制,不能再写下去了。

  就此止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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