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,我刚从市师范学校毕业,被分配到第十六中学。在教务处我第一次见到了语文组组长老尔。站在我面前满脸笑容的他,四十五六岁,中等个,锤子脸,不多的头发像风中的枯草围绕在秃顶周围,乱蓬蓬的,没刮胡子,显得邋邋遢遢的,一身落了色的蓝布褂子,领子、袖口都打着补丁,脚蹬一双圆口旧布鞋,没穿袜子。如果再戴上一顶破草帽,就完全是一副田间老农的形象。他热情地表示欢迎我的到来,带我来到语文组办公室,简要地给我介绍了在座的各位同行,安排了我的座位和课程。整个过程中,一直笑容可掬,谦谦有礼。但我心里却有些不屑,这么大的一所中学,十几个语文教师,怎么能找这样一个土里土气的半大老头儿做组长呢?那时,我很年轻,心高气盛,不会委婉,也不会掩饰,所有的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。我想他也一定能看出来,但热情谦和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。
第二天早上,我一走进办公室,刚从农村知青点抽回城浑身带点二流子气的郭老师,就指着课本上一个生僻字,问我:“我说新来的大学生,请教一下,这个字怎么读,怎么解?”瞥了一下那个字,我当即窘红了脸,“龙”还多了两道儿,好像是诗经里哪一篇中的,却想不起读什么,如何解。其他老师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,像针尖和麦芒,让我浑身不自在,我额头上立刻渗出了汗珠,应该也是龙的一种吧,急中生智之下我想蒙一下。还没等我说话,站在旁边的老尔一把夺过郭老师手中的教科书,轻声咳了一声:“小郭呀,起啥哄呢?这个‘尨’(mang)字人家杨老师难道还不认得,不就是个长毛狗吗?”众人听了,再看看郭老师的长头发,哄然大笑起来,郭老师自知无趣,只好悻悻地地走开了。我暗自庆幸没来得及回答,心里顿时觉得如释重负的轻松,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。前一日的不屑竟然在这一瞬间转变成由衷的感激。
老尔大名叫刘尔孝,大家却都习惯亲热地叫他“老尔。”时间一长,连他自己也叫自己老尔了。初中三个年级六本语文教科书总是整整齐齐地摞在他的办公桌上,两本翻烂了的《古代汉语词典》、《现代汉语词典》像饱经风霜的两张老面孔格外显眼。因此,老尔有了活字典之称,凡大家不认得的字,他都认得,甚至说得出在字典上多少页,而且能够告诉你这个字啥意思。校长说他是老师的老师,有人对此抱有怀疑,偷偷地查《康熙字典》,竟从没有发现他的错误。组里谁病了或临时有事,不能来上课,老尔啥话不说,拿起课本就去顶上。如果需要有人教三个班级的课时,那也一定是老尔。此外,他还要组织教研组的政治学习、教研活动,要听课评课,要领着集体备课,要亲自刻钢板为大家油印考试题,亲自出教学楼前面分给语文组的板报。
语文组办公室不大,却要装进十五六个语文老师,老尔坚持坐在门口。这地方人出人进,很难安心备课、批改,而他却好像塑像一样,坐在那里,该干啥干啥,丝毫不受影响。冬天没有暖气,要生炉子取暖,那地方不但离炉子远,而且从走廊里灌进来的寒风顺着门直冲后背,是最冷的位置,可是他却毫不在乎,入禅般的坐得住。这大概也是大家佩服他的一个原因吧。看到他,大家就都知道该怎样认真备课和批改了。别的办公室总有人说说笑笑、打打闹闹,嗑瓜子、唠闲嗑,七大姑八大姨地闲扯,甚至打毛衣、钩围脖、玩扑克。而我们办公室总是静悄悄的,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响声。除了翻书翻本的“沙沙”声,绝无喧哗吵闹。
我想探究他辽宁大学毕业后为啥没回河北老家而到了营口,他稍微顿一下,笑了笑:“俺是被你们骗来的。”然后不等我追问下去,便口若悬河地给我讲开了。24岁那年他从辽大中文系毕业了,本来想回那个养育了他,也养育了中共早期领袖李大钊的乐亭老家,连接收单位都找好了。可是正巧碰上营口教育局的领导去辽大招教师,这位招收大员伶牙俐齿,把小小营口市吹得天花乱坠:“营口地处辽河入海口,鱼米之乡,风光旖旎,气候宜人,物产丰富,特别是盛产苹果、水稻和水产品,到我们营口工作,天天有大米饭,顿顿有鱼虾……”老尔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禁不住“诱惑”和“忽悠”,略一商量,便在就业协议上签字画押来到了营口。来了才知道,那时的营口说是一个地级市,其实不过一个小镇的规模,灰头土脸地蜷缩在辽河入海口的一片苇塘里,“一条街道俩岗楼,一个公园两个猴,晴天煤灰满天飞,下雨船在街上游。”好在那时年轻,好在年轻人有一腔沸腾的热血。放下行李,他们便向海边跑去,跑了十几里,看见一片泥泞不堪的河滩,问一位钓鱼归来的老汉大海还有多远,老汉告诉他们远在天边近在眼前。可是只能站着看海,不能和它亲密接触,二里地的海滩全是齐腰深的稀泥过不去人。几个人乘兴而去,垂头丧气地败兴而归。要不是有人提起晚餐有炖鱼,他们可能连走回来的精神也提不起来了。回到食堂一看,彻底泄了气,炖鱼不假,可是炖的是小肉滚儿鱼,没有手指头大,从来没见过,更别说吃过了,除了营口本地人,别人没人敢动筷子。大米饭一个星期只能吃一顿,其余一样是硬邦邦的玉米饼子、粗得拉嗓子的高粱米饭。第二天,便有三个同伴扛起行李卷走人了。
老尔没有走。他家在乐亭农村,条件困难,回去害怕找不到接收单位,没有工作,只好咬着牙留了下来。另一个没走的同伴就是现在的马校长。
老尔把根深深地扎在了大辽河入海口这片多蚊蝇、多盐碱的土地上了,就像那蓊郁的芦苇,昂扬地生长着,抽穗、开花、飘絮。经人介绍,他和营口纺织厂的一位女工结婚了,生了两个儿子,不幸的是一个儿子先天性聋哑。为了给这个儿子治病,老尔两口子费尽了心血,花光了积蓄,也没少耽误工作,南跑北奔地去大城市,结果孩子的病没治好,他自己也失去了当校长的机会。沉重的家庭负担像勒进皮肉的套绳,让他不敢有半点松懈和喘息。他利用业余时间,在两间透风漏雨的旧瓦房房前屋后种上玉米和各式菜蔬、瓜豆,养上几只兔子和几只鸡,千方百计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。自己一身衣裤总是落了色,摞满补丁。一年四季脚上穿的是妻子歇班时挑灯熬油给他做的千层底布鞋。每逢下雨,他总要脱掉鞋子,夹在胳肢窝里,挽起裤腿,打起赤脚。秃了顶的额头不好看,妻子想给他买顶帽子,他不舍得,告诉妻子谢顶就是因为血热,所以不能带帽子。别人上班时带着饭盒,他中午风雨不误要跑回家去吃午饭,一来为了照顾两个儿子,二来为喝稀粥能省点粮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