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校为我们住宿教师建了一个食堂,但没钱往里搭,所以伙食很差,令我们这些年纪轻轻又远离父母和家乡,住里宿的教师难以忍受,不免有些情绪低落。老尔看在眼里,就背着我们,发动组里的老师经常给我们带菜,炒的、炖的,或者咸菜,偶尔谁家炖了鱼虾,炒了肉,也给我们带点来,悄悄地塞给食堂做饭的老阿姨,还要她保守秘密。后来才知道,老尔送的最多。他说都是自己家种的,让我们别太介意。节假日,他就变着法说让我们几点几点去他家帮他干点活,去了才知道是请我们吃饺子、烙饼或者擀面条。那时候,不但他和嫂子挣的工资少得可怜,而且米面油肉样样按人头发票,凭空添我们几张嘴,过后他们家就必须勒紧裤带,扎上脖子。他是河北人,爱吃茴香馅饺子,本地人不太习惯茴香的气味,所以市场上茴香卖得便宜。请我们吃饺子的时候,他却不买茴香,而是专门为我们买来时令的韭菜、芹菜、白菜、酸菜。每次吃饭时,他总是支开两个儿子,让他们去外面玩。他怕孩子在桌上我们不能放开量吃,知道实情后,我真是百感交集,又感激、又羞愧。他家嫂子和他一样和蔼可亲,对他在如此困难的条件下还经常招领我们回家吃饭毫无怨言,就连我们进门想动手帮忙都不让,让我们歇着,等着吃就行。吃完饭,还不忘给我们沏上一壶热茶,让我们别动手收拾碗筷,只管陪着老尔唠唠带班的事,教学的事,而她自己却一边照看着孩子,一边在厨房里忙成一片。
学校建了锅炉房,教室都安上了暖气,我们宿舍由于是在教学楼的墙外单另一间,却还要继续生火炉取暖。老尔火了,我从未见过发火的老尔,像一头疯牛,怒气冲冲找到校长,两只眼睛瞪得跟牛眼睛一样大,乱糟糟的胡子一撅一撅的,头顶四周的乱发乍撒开了,唾沫星子四处飞溅,威胁马校长说,学校如果不给我们宿舍安暖气,他就发动组里老师星期天自己动手砸墙穿洞,把语文组的暖气片摘下来安到我们宿舍里。马校长好下不来台,一再解释没给安装暖气的理由。老尔粗大的手掌一摆,厉声说道:“我不管你啥理由,你就说他们要是你儿子你会不给安吗?”马校长知道老尔的脾气,更知道这家伙儿说到就能做到,被他逼得没办法,只好答应他的要求,让水暖工连宿大夜给我们安上了暖气。
由于水暖工心怀不满,工作不认真,暖气管子的接头处少上了一个胶皮垫儿,暖气试水时,锅炉里的水从我们宿舍井喷一样地冒出来。我们都去上课了,回到宿舍一打开房门,积水“哗”的一声涌了出来,只见放在床底下的锅碗瓢盆和鞋子像小船一样漂出来。再看,积水都漫上了床,被褥也都湿透了。我和德坤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,搓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。这时,老尔来了,立即找来水暖工抢修,并喊来组里老师帮忙淘水。水管接好了,老尔和水暖工一样厚厚的棉秋衣裤都湿透了,像一只落汤的老公鸡。他要带我们俩回他们家吃住,组里老师了解他家的情况,坚决不同意,最后老尔十分不情愿地妥了协,把我们俩安排到史老师家吃晚饭,到于老师家睡的觉。他自己因此感冒了好几天。
父亲来学校看我,见到了老尔,当父亲向他表示感谢时,他只是淡淡地说:“大哥,你别放在心上,你儿子不比我那俩儿子大几岁,虽然都当老师了,但在我眼里不过还是孩子,我只不过像照看自己的孩子一样,尽了应尽的责任。谁让我是他的组长呢?”父亲当即感动得热泪盈眶。后来父亲来信说,有这样的领导是我的福分,他放心,要我一定努力工作。
我这个农村娃,虽然读了师范学校,但由于中小学正逢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年代,根本没学多少知识,有点像毛主席批评的那样,“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;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。”老尔作为教研组长几乎手把手指导我们,从钻研教材,运用教参,备课,上课,到批改作文,带着我们观摩其他老师的授课,并且亲自演示授课给我们看,循循善诱地把他二十几年的教学经验传授给我们。遇到挫折,没上好课,没完成教学任务,他也从没有批评,总是笑着鼓励我们,先扬后抑地指出问题和问题的根源所在,为我们拨开乌云,抖开乱麻。在他的牵扯和扶持下,我们几个很快适应了工作。头一回上课,我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全部内容讲完了,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是好。德坤满脸通红地站到讲台上,磕磕巴巴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而桂敏竟然找不到眼皮底下的黑板檫,只好用两只手很狼狈地去抹黑板,弄得浑身是粉笔灰。可是一两个星期以后,我们就都可以像老教师一样从容不迫地上完每一节课了。一个月之后,我竟然敢接学校和局里的公开课了。
学校见我干劲足,工作积极性高,就动员我当班主任,把全校最差的班级交给了我。老尔又及时地指导我如何做好班主任,他语重心长地说,当班主任没啥诀窍,只一个字“爱”,班主任如果不知道爱他的学生,这样的班级永远也不能带好。当时,为了尽快出人才,中学都兴分快慢班,那些学习成绩差、纪律性更差,甚至有点污点的学生被集中到慢班里,他们根本不爱学习,打架斗殴、搞对象、偷东西成风,科任老师往往连课都上不了。逃学、旷课是常态,课堂上打得头破血流毫不稀奇。甚至有的学生竟然背着菜刀上学。得益于老尔的帮助和指导,我用“爱”温暖了这些差生的心,帮助他们重筑信心,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道德行为标准,使他们渐渐发生了改变。我没有辜负校领导的期望,很快把这个“慢班”转化成先进班级。老尔还叫我注意总结教育教学心得,进行有计划和有目的的研究活动。我根据带班经验撰写了《慢班没有像样的班干部怎么办》的论文,被市德育研究会评为优秀论文,我还当选为市德育研究会理事,并被评为校优秀班主任和优秀教师,受到了学校和教育局的表彰。第一个“教师节”,我应邀参加了市委市政府组织召开的全市庆祝第一个教师节大会,并登台受奖。站在领奖台上,我看到台下鼓掌最使劲的,笑得最开心的就是他,可亲可敬的老尔。
可惜的是,我和老尔的缘分和情谊竟然到了尽头,好像一支正演奏着的优美旋律戛然而止,只留下无限的渴盼和无穷的遗憾。我改行进了市委机关,和他道别时甚至没想起说一句感谢的话。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,每当工作中遇到困难,我总能想起老尔,而且一想起他,我就觉得信心增强了,干劲也足了起来。特别是当我当了领导,不知不觉地学着老尔的样子对待下属,对待那些刚刚参加工作的“小字辈”,由此赢得了大家的尊敬。马校长调走了,老尔本来有接任校长的机会,但他为了能让聋哑儿子进厂当工人,竟然离开了十六中学去了机床厂,搞起了职工教育。后来企业改制机床厂被卖掉了,红火一时的职工教育也偃旗息鼓了。几年后,当我忽然想起他,凭着记忆找到他家时,不曾想那一带已经动迁,他们家不知搬到哪里去了。站在他家旧址,面对起起落落的塔吊和慢慢长高的楼房,我的泪止不住流下来。我想喊一声:“老尔,你在哪里,你知道吗,我想你!” 我们平时总说世界真小,营口更是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弹丸之城,可就是在这座雀巢般的小城里老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但我知道,那份感恩和思念却将永存我心,不会被时光的流水冲淡,只会如窖藏的老酒,时间愈久愈浓郁和芬芳……